返回第48章 记忆  挽剑愁眠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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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青色的剑,剑身丝丝雨线般的纹路,仿佛神明所镌刻下的咒文;长剑挥舞,剑吟犹如咒文轻诵,盈盈青光流泻。
    开阔山道犹如登神之阶,血色弥漫,浓重腥臭的味道随阶下一具具尸体的倒下而发散,尽头一人,手握一柄剑,冷眼望着蚁群般密集的持刀山贼一拨接一拨涌上前来,尚未近得身,瞬时失了方位,唯觉周遭剑气纵横,剑与血,分明张旭之书,恣肆狂舞。
    一人、一剑,竟杀得天昏地暗、杀得山下一众人不敢上前。
    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残夜伊始过去的一刻钟。
    李清幽纵身跃至山巅,乌狼英一声狂啸,“我与你无仇无怨,为何要把我置于死地!”
    “无仇无怨?这么说,好像是我做错了?”李清幽冷笑道,“你为什么不好好想想,你曾经把多少无辜的人置于死地?你又与他们有什么仇怨?余老九、余姝……”
    李清幽喃喃自语,仿佛是替那些死去的人索命。
    “我根本不认得你说的这些人!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乌狼英像一头发了狂的野兽般嘶吼道。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会记得你杀过多少人?”李清幽与乌狼英相对嘶吼,吼声激越更甚于其,“你敢抢商队、杀镖师,怎么不敢去抢国库、杀皇帝?若我没有手中这柄名剑踏雨,你还会好好站在这同我理论?你这欺软怕硬的狗畜生,赐你一死,算是便宜你!”
    乌狼英被戳中痛处,抽刀向前,凌空跃起,起手便是霸风刀中一记杀招——霸王卸甲,起势攻往四肢骨缝处,犹如庖丁解牛般斫去臂膀腿足,即便被阻住,亦能攻其不备,以刚猛无比的起手削弱对手气势,随后上步封腰,将其拦腰斩断。
    霸风刀法刚猛异常,乌狼英的内力亦不容小觑,起手一招便有风起云涌之势,气随身动,刀随气走,沉甸甸一柄玄铁钢刀竟如臂指使,不可谓不强悍。
    若是硬碰硬迎上去,李清幽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胜过乌狼英,只不过他年轻气盛,方才忽然想到余家村的一众村民亦是死在山匪手中,那匪首用的似乎也是霸风刀法,不免有些气血上涌,那股子狠劲忽地又占据了身心,咬牙切齿道:“霸风刀,好一个霸风刀!”
    李清幽一手架住踏雨剑身,竟也不管不顾地顶了上去,刀剑相击一瞬,狂烈真气相互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乌狼英衣袖被挤压出的火星点燃,陡然升起一股热浪,瞬息数丈高的巨焰将乌狼英吞没其中,火光冲天。
    只听得一声怒号,乌狼英以真气压灭周身火焰,掐动心诀,刀锋隐隐现出一层薄雾,晶莹透亮,间中真气移涌。
    这一刀,是雪原龙王销声匿迹以来霸风刀的绝唱,其恐怖程度,恐怕比当年雪原龙王的霸风刀更甚。
    前无古人,后亦无来者。
    既是空前绝后的招式,便要用同样举世无双的来相抗。
    似是某种不成文的规则,又仿佛是某种武者之间的礼节,即使对手凶残低劣,亦要给予其最大的体面。
    李清幽并未多想。
    他只是任由那股可怖的情绪飘零,任由手中早已逾越过界限的气息膨胀,任由手中的剑绽出那席天幕地的青光。
    乌狼英是诧异的,亦是不解的。
    那一瞬,李清幽的身上似乎并没有凝聚半分真气,李清幽手中的踏雨也似乎除了剑本身的碧青色幽光并无乌狼英的霸风刀这般强大的气场。
    那剑身丝丝雨线般的纹路在黑夜中,仿佛道道划破天际、将目之所及照得如同白昼的闪雷,附于剑上。
    恰在这时,天际一道滚雷落下,炸响在远处,由远及近,记忆便如这滚滚雷霆般苏生。
    刺痛。
    神庭刺痛,似乎许多年的画面一并涌入脑海,又在须臾之间消散,徒留无数虚幻而无法重构的泡影。
    剑啸嗡鸣,一锤定音。
    乌狼英的刀还没出手,刀身凝聚的真气便陡然消散,像块废铁一般“铛啷”掉落。
    碧青色的剑身贯穿了乌狼英心口,李清幽将其抽出,剑身仍旧光洁如新。
    未几,乌狼英的心口涌出血来,尚不知情形的整个躯体,轰然堕地。
    这一剑名为宿命。
    ——
    李清幽痛苦地蜷缩作一团,耳畔响起一道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拔剑一万遍。”
    少年拔剑,又拔剑,再次拔剑。
    无数次、不知疲倦地拔剑。
    少年在一片落着大雨的竹林里一遍遍重复着这个简单得单调的动作。
    竹叶和雨仿佛一唱一和般“沙沙”地响,使他听不清剑气的流向。
    拔剑。
    看不到边际的雨幕整块整块落下来,每一块都是由一丝丝的雨线组成的。
    发丝般的雨线。
    少年拔出剑。
    不够,远远不够。
    “拔剑一万遍!”
    少年猛然唤出鞘中猛兽!
    一柄耀着冷光的利剑,直削女人的颈项,少年嘶吼着,如一头发狂的兽。
    她空手握住剑身,而他死死地抓住了剑柄。血静静地沿着剑锋滴下,淡在满地雨水里;又滴下,又很快淡去。
    女人的血滚烫,在空气中发出蒸腾似的雾气,只不过,是红色的。
    血一般的红色的、淡淡的雾气。
    少年飞了出去,狠狠摔了个狗啃泥。
    他不是自己飞出去的,世上绝无如此狼狈的轻功。
    那只不过是一记普通的拳头。
    女人看着他。
    那竟不再是她一贯的凝望一具尸体般冰冷的眼神。
    “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女人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她走到少年面前,单腿蹲下,眼睑垂下来。
    “你只不过忘了一件事情。”女人说。
    少年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有血混着唾液从嘴角流出。
    “是,我忘记了。”少年将那一口血咽下,说道。
    他不敢说不是忘记。
    “你知道怎么做。”她说。
    “是。”少年浑身在颤抖,连声音也在颤抖。
    “可她什么都不会说的!”少年终究没有忍住,颤抖着嘶吼道,“就算她看见了,也不会说给任何人的!”
    “只有死人才什么都不会说。”女人说得很平淡。
    心如死灰。
    “你不忍做,那只好我来替你做。”
    “是……”少年麻木地回应道。
    肋骨断裂产生的剧痛使他一时还无法站起来或爬起来,他只能趴在竹枝交错的泥地上,一半脸浸在泥浆里。
    不断地有雨水浇在他脸上。
    “拔剑。”女人起身往外走,最终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
    她与这件事完全无关……
    也不是完全无关的……
    弱小,似乎本来就是一种罪恶。
    拔剑一万遍。
    拔剑!
    拔你的剑!
    少年捏紧了手中的剑。
    他支着剑柄站起来,却摇摇晃晃的,可他毕竟站起来了,倒下后趴着不动,就只有被杀死的下场,站起来,横竖有些希望。
    现在他已不会被杀死了。
    他不仅不会被杀死,还会杀死来杀他的人。
    少年猛然出剑!
    在人的目光尚未到达剑刃时,剑已抽回,紧接着又是第二剑!
    第三剑!
    第四剑!
    第五、六、七、八、九……
    一万次出剑,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归鞘。
    ——
    一行人,半大不小的混混模样,总共十一个人,十个都很平常,几个腰里别着有弯刀或长刀,还有几个什么也没有的。
    他们算是说书人嘴里常念叨的“江湖客”。侥幸跟了某个未来也许一手遮天的大人物,自此就飞黄腾达;运气不好跟错了人,指不定哪天哪条深巷子就多出来件发烂发臭的尸体。
    江湖上多得是这类人,没有人会多看一眼,也没有人肯多看一眼。
    那十个混混喝大了,勾肩搭背一齐走着,沿街骂粗言秽语,间或夹杂着些荤笑话。
    只有一个人,远在那十人后面,腰间挎着一柄剑、一个酒葫芦。
    那人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低着头走路,隔一会儿仰头喝口酒,又垂下头走路。
    不管前面的十人走得是慢是快,他跟他们的距离好像总是一样的。
    那时雨还没有下大。
    走到一条巷口时,一个混混停住了脚,将一路与他搭着肩的那个混混扯了个踉跄。
    另一个一龇牙正要骂,却也停住了,甚至连表情都凝滞在脸上。
    十个人都站住了脚,往巷子里张望。
    巷子里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玩艺,只是一个女人。女人被一袭披散的长发遮住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上带着残妆,唇边叼着一张写满了字的春笺,很狼狈地瘫坐在地。
    即便这样,还是显得那么好看。谁也无法否认她那么好看,那美貌是世俗的、浑身沾染了烟火气的,是生动的。
    有血从她额前流下来,她却丝毫不在意,兀自叼着那张春笺。
    不知是谁写给她的笺子。
    十一个人都看见了她,看见了那蚀人心魄的美艳。
    那混混嘬了嘬牙花子,走进了小巷里,另一个混混也走了进去,剩下八个人相互望了望,也都走了进去。
    “这怎么样?”头一个混混伸出一个巴掌。
    她摇了摇头。
    又一伸手,比了个三指聚拢的手势,“我给这个。”
    她还只是摇头。
    雨势逐渐大了。
    “这么贵?”第二个说了句,“不过好货是得傲点儿,好货不便宜不是?要不都光给他尝了鲜了。”
    他瞥了眼头一个,而后凝视女人道,“老子加到这,怎么?”说罢伸出一根手指。
    那是足足一两银子了。
    头一个再不敢往上抬,纵然是醉酒的状态下,他也知道自己绝付不起这样大的账,刚才那个数字对于他来说都十分勉强,如果第二个不往上抬价,他未必就真的能掏出这么些钱,第二个是给他个台阶下。
    他的酒瞬间醒了三分。
    她还是摇头,一头瀑布般的长头发飞舞,甩了两个混混一脸水。
    “臭婊子,给你脸了还!”头一个一口唾沫啐出来,上前照着女人的脸抡圆了胳膊猛地一耳光。“啪”地一声,清脆响亮。
    雨也盖不住这声响。
    女人跌在水里,一身泥泞,嘴角渗出丝丝血液,嘴里叼的笺子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没必要跟女人动手。”头一个气正冲,还想继续上前打,却被另一个拦下。
    “去你娘!”头一个一把推得他一个踉跄,“有钱了不起?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你喝多了。”第二个冷冷地道。
    “老子清醒得很!”他抓了个兄弟腰里的弯刀,发了狂地扎向第二个。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步!
    以这样的力道扎下去人脖子里,怕是必死无疑了。
    他却没死。
    头一个反倒躺倒在地上,两眼大瞪,连雨水落在眼睛里都没法使他眨一下眼,瞳孔逐渐涣散。
    那柄弯刀就插在他脖子上。
    第二个混混冷笑,那笑声令所有人不寒而栗——这已经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人了。
    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他们想走。
    他们要走。
    他们已无法走。
    一股彻骨的灼热感涌遍了余下八个人周身,在雨的作用下冒出缕缕青烟。
    八具宛如焦炭的尸体倒在水里,发出如烧红的铁器浸入冷水的声音。
    一条小虫穿过一具具焦黑的尸体,最终爬上他的裤腿、爬进他的衣衫、爬到他的脖颈上,赤色的小虫与他近乎赤色的皮肤相得益彰。
    那小虫继续往上爬,绕到他耳廓里面,钻进了耳朵里。
    那根本不是什么小虫,是一尾赤红的蛇。
    那蛇盘踞在他的耳里,伺机而动。
    他已完全变成了蛇,抑或他原本就是蛇。
    二十八宿之一,南官七宿之翼宿,翼火蛇。
    然而不要忘了,原本是有十一个人的。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扔掉了酒葫芦,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剑。
    样式寻常的一柄剑。
    那人一袭黑衣,脸色苍白,眉目虽有些许稚嫩,仍可以算得上俊朗。
    黑衣白面,仿佛是来收人魂魄的恶鬼。
    翼火蛇想要出手了。
    他将要出手了。
    然而转念一想,他还是决定防御;又一想,还是闪避不失为上策。
    可是并没有用。
    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因为剑已经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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