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以缇最后一个字落定,“协管天下女性之权”这句话,像颗石子砸进静得发沉的大殿,在金砖地面上、在描金梁柱间,竟真有了嗡嗡的回音。
不是殿宇拢音,是满朝官员都没回过神,那话便在死寂里飘了片刻,才猛地撞进每个人心里。
最先变脸色的是温家众人,先前私下议事,他只当温以缇是想借女子苦难,接手养济院的主官,替女子挣个“能当管事”的名分,哪怕让女官管着一州一府的养济院,已是破天荒。
可谁能想到,她一张口,要的是“协管天下女子”?
这哪里是提建议,这是要把本该后宫皇后“统摄六宫、表率天下女子”的职责,从宫里拽出来,摊到朝堂上说!
温老爷喉结滚了滚,想递个眼色拦着,却见温以缇脊背挺得笔直,连余光都没往他这边扫,只觉心口一阵发紧。
旁边的崔彦和崔老爷也惊得眸色发沉。
他们原是赞温以缇心思细,知道从养济院这种“不起眼”的地方着手,既能帮女子,又不至于惹太大非议。
可此刻听着那“天下女子”四个字,才恍然惊觉,她要的从来不是“提高地位”,是要给天下女子立一个“不依附任何人”的规矩!
这手笔,哪里是寻常官员的算计,简直是要动根基的事。
他们悄悄瞥了眼御座,见皇帝只盯着温以缇,没有露出不满之色,才按捺住想出声的冲动。
彭阁老更是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见惯了朝堂争权,却从没见过有人敢这么说,女子要“立身”,要“不靠父夫子嗣”……
他侧头看了眼身侧的几位老臣,个个脸色铁青,嘴唇抿得紧紧的…
这温以缇,是要把天下男人的脸面,都踩在脚底下了!
再往列中看,更不必说,兵部尚书刚按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要不是碍着御前,怕是早拍案了。
几个管着宗族事务的勋贵,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嘴角撇着,满眼都是“荒谬”“放肆”。
连向来和温以缇关系还算相得的几个官员,也都垂着头,不看周围,显然是觉得这事太大,沾不得。
七王爷眉头只微挑了一下,眼底却没半分惊怒,反倒是藏着点明晃晃的兴味。
旁边的十王爷嘴还没合上,满眼都是震惊,偷偷往温以缇那边瞥了好几眼,眉峰拧着,藏不住的慌。
显然是既惊于她的胆子,又在替她捏着把汗,怕父皇真动了气。
而满殿的官员,竟没有一个脸上带喜的。震惊先压过了一切。
震惊于温以缇的胆子,震惊于她的“野心”,震惊于她敢把这话,说在金銮殿上。
陛下虽看重温以缇,一路破格提携,让她坐到了女子走到的高位,但说到底,他也是个男人,是这天下说一不二的君主。
这可不是小事,往深了说,简直像在告诉陛下,女子未必就要矮男子一头,就好比……皇后要真站出来,说要和他这个皇帝并肩分治一般!
等众人那股震惊慢慢散了,剩下的就全是不悦,有觉得她“僭越”的,觉得这是抢了皇后的职分。
有觉得她“荒唐”的,觉得后宅事哪轮得到朝堂管。
更有觉得她“忤逆”的,她这话,岂不是在说满朝男子都没护住的女子,要靠她一个女人来替朝廷补过?
连殿外的晨光,好像都被这满殿的沉郁挡了几分,落在温以缇身上,竟显得她格外单薄。
可她就站在那里,迎着满殿的不满和审视,既没低头,也没紧张。
只静静等着御座上的皇帝开口,仿佛刚才说的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只是在替天下千万个没声音的女子,说一句该说的话。
殿中静的可怕,正熙帝终于缓缓开口,“养济院协管天下女性?温尚宫,你先回答朕,为何偏要在养济院加这权?后宅琐事、女子生计,本是宗族管、官府避的事,如今要捅出来管,难道是说朕的律法管不住,还是说世家宗族都不尽责?”
这话问得重,冯党中立刻有官员附和:“陛下所言极是!夫妻、嫡庶、婆媳之事,自古便是家丑不可外扬,官府插手都落个多管闲事的名声,养济院算什么?凭什么管?”
温以缇却没慌,反而抬首迎上正熙帝的目光,声音先沉了三分:“陛下,臣要先辩一句,不是臣要捅出来管,是这天下的女子,本就该被管!”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连正熙帝都挑了眉。
她却紧接着补了句更振聋发聩的话:“因为女子也是人,也是我大庆的子民!不是嫁了人就没了身家性命的物件! 陛下的律法写着万民平等,皆受朝廷庇护,可到了女人身上,怎么就成了嫁入夫家,便由夫家处置?怎么就成了后宅事是家事,官府管不得?”
她上前一步,条理清晰:“臣求的协管之权,根本不是要抢宗族、官府的权,是要替陛下把万民平等的律法,落到那些被忘了的女子身上!
她们是子民,就该有子民的活路,是大庆人,就该有不被随意践踏的权利,这才是臣要协管的根本,其余皆是细枝末节!”
等殿中议论稍歇,她才继续道,“这不是管,是补律法的漏,子民不分男女,都该有不被饿死、不被贩卖的底线,养济院就是替陛下守这个底线。 这也不是插手家事、是让子民能有处喊冤。”
刚说完,礼部尚书忍不住开口道:“温大人!夫妻吵架、婆母训媳,是人家家里事,女子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官府都难断,养济院凭什么接?”
温以缇从袖中抽卷宗,径直呈到裘总管:“陛下请看,这是顺天府和大理寺半年来自缢女子的案卷。有被丈夫打断肋骨,告到县衙却被官差劝夫妻哪有不打架的,最后上吊的;有未出阁的姑娘被轻薄,父母为了名声逼她自尽的,她们是子民,受了冤却不能告,告了也没人管,难道就该白白死了?”
“臣说的协管,不是要断人家务,是给这些被困住的子民,一个能有庇护的地方。凡女子觉得活不下去,哪怕托人递张纸条,养济院就能接她走,先把人护住,再慢慢查。她们不敢找官府,却敢找养济院的女官,官府管不了的家丑,养济院能先保她性命,再报提刑司复核。”
她看向礼部尚书:“尚书大人有女儿,若她被人欺辱却不能喊冤,您是愿她死在家丑里,还是愿有个地方能接她走?子民喊冤,不分前堂后宅,都该有人应,这就是养济院要做的。 ”
礼部尚书刚要张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方才想好的“宗族颜面”“纲常礼法”,被温以缇那连串诘问堵得死死的。
温以缇又缓缓开口道,“陛下,管女子立身的规矩这不是违逆纲常,是让子民能自己站着活。”
温以缇语气恳切,“如今人都说女子要靠父、靠夫、靠子,可陛下的子民,难道不该能靠陛下?靠自己?若女子只能做男人的附庸,没了靠山就成浮萍,那公平两个字,岂不是只对男子说的?”
正熙帝淡道:“你说的是这些,可这事让刑部、礼部、大理寺管,都比养济院名正言顺,朕为何偏选它?”
温以缇立即叩首:“正因要护百姓公平,才不能让这些衙门来管!否则必被说成“耗国库养女子,不如养兵”,各州府定会推诿,最后还是落不到实处;必被宗室勋贵骂“官府拆人家庭,动摇纲常”,他们的后宅也有女子,怎会容官府真查?亦或是只会护着世家女子,底层百姓家的女儿,照样没人管。
可养济院不同。”她抬首:“它本就是养穷苦子民的地方,名声最弱,也最实在。让它来管,没人会说它争权,只会说它补漏,它遍布各州府,离百姓最近,女子有难时,找本地养济院比跑州府衙门容易。更要紧的是,管事多是女官、各地官家太太、荣休嬷嬷没有官场弯弯绕,也不沾宗室利益,只会记得要护着陛下的子民。
这权能带来什么?不是“权”,是“民心”
最后,温以缇直起身,目光扫过满殿官员,落回御座:“陛下,这协管之权,带不来滔天权势,带不来金银财帛,能带的,是天下女子的心,是让她们知道,自己不只是某人的妻、某人的母,更是大庆的子民,朝廷记得她们,律法护着她们。”
“去年京郊有村,族长强逼寡妇改嫁,寡妇娘家带人来闹,最后打死人结了仇,两姓斗了半年才压下。若当时养济院能接走那寡妇,告诉她你是子民,不用靠改嫁活。何至于闹到这份上?女子稳了,家就稳了;家稳了,官府就稳了,这稳,不是靠管出来的,是靠让她们觉得自己是子民,有活路换来的。”
温以缇猛地抬首,声音比先前更沉,带着股压不住的诘问:“陛下!方才朝堂之上说的宗室丑闻,萧承裕灭妻卖女案您还记得吗?
堂堂宗室子弟,竟把自己嫡出的两个女儿,卖到了下九流的地方!朝廷律法明明白白写着不可随意买卖人口,除了在册奴籍,凡我大庆平民,皆受律法保护。可那两位姑娘,是宗室之女啊!身份比寻常百姓高出不知多少,为何就能被他顺顺利利卖出去?
不就是因为官府不作为!官官相护着宗室脸面,更因为那些审案的男官们,根本不在乎女子的性命。他们只觉得,姑娘家被卖到那种地方,是玷污了名声,量着萧承裕的女儿不敢说,岳家的宗族更不敢捅出来,这事就能烂在肚子里!”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若今日十王爷没把这事说出来,就算宗人府知道了,就算遇上晋元王那样公正的王爷,把两位姑娘从火坑里救出来,然后呢?”
晋元王原本眉头皱着,脸色沉得发紧,温以缇当众把宗室卖女的事翻出来说,明着是诘问官府,暗地里不也是打他的脸?
正待要沉脸,却听她话锋一转,特意点出“像晋元王那般处事公正、深受陛下重任”,这话听得他脸色慢慢松了,方才的不满散了大半。
这丫头倒还算会说话,没一味硬顶,倒还知趣。
温以缇的带着点痛心继续道,“她们的下场无非是送进皇寺,青灯古佛熬一辈子。或是远远嫁去边陲之地,这辈子再不敢踏回京城一步!可做错事的是那个卖女儿的父亲!为什么要让两个姑娘来受这份罪?就因为名声二字?”
这话像巴掌似的,狠狠扇在满殿官员脸上。
温以缇转头,目光扫过那些垂着头、不敢与她对视的人:“方才还有大人说,这事不能昭告天下,不能让顺天府公审,怕玷污宗室名声,陛下您听听!他们怕的哪里是宗室名声,是怕一个被卖过的女子把事闹大,丢了宗室的脸,在他们眼里,女子地位本就低,一旦坏了名声,连被公正对待的资格都没了,连说句我被欺负了都该藏着掖着!”
“连朝中的大人都这般想,陛下您想想,这天下的府州县的各官府,又会怎么看待女子?她们受了冤,告到衙门,官差只会劝忍忍吧,她们被卖被欺,官府只会说家丑不可外扬,这样下去,律法护不住她们,官府不管她们,难道要让她们一辈子做任人拿捏的浮萍?”
她猛地躬身,声音带着恳求和决绝:“所以陛下!养济院必须让女官主持,也必须掌这协管女子之权!不是臣要争权,是只有女子才懂女子的苦,只有让养济院握着这权,才能替她们挡住那些名声大过天的偏见,才能替陛下守住律法的公平!”
“她们不是别人,是您的臣子,是您的百姓,是这大庆江山里,和男子一样、缺一不可的一部分啊!”
最后一句话落地时,她几乎是叩在地上,官袍下摆扫过金砖,竟带出几分孤绝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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