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格逐渐不再关注日历表上每一个日期的变化了,仿佛它们不再代表着宇宙中某一股无法抗拒的神秘力量,而是单调乏味的数字规律。从睁开眼睛的时刻开始,窗外的光线便逐渐从清晨的鱼肚白逐渐转为午后的琥珀色,又悄悄沉淀成傍晚的灰蓝,一如他心中那难以言说的空茫。年轻人试着像爱丽丝说的那样,正视自己的内心,重新感受现实的意义,而不是被它追逐着,狼狈逃窜。
这样的尝试有时被证明是可行的。比如,当他和依耶塔一起坐在风车塔房的台阶上,观赏漫天的樱草花雨纷纷坠落的时候,或是被萝乐娜用自制的炼金小道具恶作剧而露出无奈笑容的时候,总会感到淡淡的安心,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存在于此,是世界上一道可以触摸的痕迹;然而,有时又难免让人产生“真的有意义吗”的想法。比如,当他走过空荡荡的走廊却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或是在女神大人的雕像前忽然怔住,就像陷入了很久以前的某一段记忆时,他的意识仿佛被抽离了这个世界,飘荡在一片谁也触及不到的海洋中,那是尘世中一个最孤独的亡灵。
与自己作对的结果往往是自相矛盾,但想要与自己达成和解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年轻人努力将那些破碎的情感拼合起来,重新塑造出以前的自己,或者说是大家眼中的自己。只要这么做,就不会再感到悲伤和痛苦,又或是不会再让大家为自己担心了吗?他尚不知道答案,但至少,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了。
就像小羊已经不再缠着林格了。
它和老板娘闹了一周的别扭,还在为当初那个善意的谎言耿耿于怀,但一周后便似乎忘记了这件事,仿佛隐瞒与欺骗在它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当老板娘笑眯眯地将一颗苹果放在它的面前时,它立刻兴高采烈地吃了起来,时不时用心虚的眼神观察着四周,似乎害怕主人忽然从哪里冒出来,拿走它的苹果,还会像往常那样语重心长地告诉它:“不能吃太多了,会撑坏肚子的。”
它被谢米骑着在云鲸空岛上到处乱跑,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乱了它卷曲的绒毛,也带来了远处花田与森林的气息。明明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早已将这座岛屿逛了个遍,却还是乐此不疲地享受着这种永远也玩不腻的探险游戏。它享受着大家无微不至的关怀,依耶塔总是偷偷给它塞零食吃,格洛丽亚隔三差五就找借口带它出去玩,关系好到让那只名叫小白的灰羽隼都有些嫉妒,就连偷偷溜进萝乐娜的炼金工房里捣乱,打碎了好些瓶瓶罐罐,都没有被训斥,反而被海栖公主殿下笑眯眯地夸奖了一句有活力,好像大家都把亏欠那位少女的情感寄托在了它的身上。
为什么过去的情感,只能留到现在来寄托呢?有些人是因为太过迟钝,总把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既然理所当然地开始,那么也理所当然地不会结束,却没有意识到命运的开始与结束,从来都不受人的意志主宰;而有些人则是太过别扭,不愿承认自己的情感,更不肯将它们诉诸于口,仿佛那样做就等于承认自己输了,却不知道在人与人的相处过程中,接受情感的一方并不是失败者,付出情感的一方才是。
不过,还有可能是因为,那位少女表现得太过自然了吧?
她以姐姐的身份出现在这些来历不同、性格各异的少女们的面前,始终将这个身份视为自己与生俱来的责任。虽然,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记忆、经历过许多很复杂的事情后,我们大可以说,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与生俱来的道理,只有随之而来的情感,但她本人想必是不会同意的。
对于一个在尘世中苦苦追寻了许多年的灵魂来说,一切因缘际会,都是命运的礼物。
而她便是命运。
……
有时候,林格也希望自己能够像小羊那样,很轻松地忘掉什么,又很单纯地记住什么,但凡人的情感总是复杂得多,迄今为止,他尚没有找到一个很好地遗忘、又很深地铭记的方法,毕竟这两者从一开始就是互相矛盾的。
但每天晚上入睡之前,他都忍不住想,这样姑且,也算是努力过了吧?
时隔许久,再次翻看日历时,年轻人才恍惚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降霜的十月份,这正是他离开家乡的第三年了。在这段毫无察觉却倏忽即逝的时光中,云鲸空岛犹如被命运的浪潮推动着,一刻也不曾停歇地往前飞越,飞过诺亚王国的疆域、飞过比林斯曼王国的疆域、飞越偏僻的昂德瑞尔次大陆、甚至飞越了仍处于交战状态的大陆中部。
这里是东帝凡特大陆政治势力最为复杂的地区,因其独特的地理划分和混乱的政治局势而被人们称为“亚修拉特”,意为“混乱不休的大地”。这片总面积达到了惊人的一千两百九十一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曾经是人类帝国洛索诺夫王朝的疆域,却在天变之灾后四分五裂,破碎为大大小小数百个国家,彼此虽同源同种,却争斗不休,都渴望吞并他国,重现王朝的伟业。
其中,位于亚修拉特地区最北部的诺恩多恩在灾难之后迎来了圣图弥的入主,已经无法回归万圣福音大隐修院的圣者带领最后仍追随他的几位圣徒,在此建立诺尔多恩圣教国,此后取代早已不存在的万灵之乡亚尔德斯,成为无数灵祈祷会的信徒心中的圣地。时至今日,它仍然保留着自身在东大陆乃至整个镜星宗教界的超然地位,然而岁月流逝,连圣者亦难免一死,关于他的死因,至今仍众说纷纭,难以定论。而圣者死后,又有几位圣徒离开了诺尔多恩,不知去向,其中就包括无声圣使菲与告死者梵诺斯。据说,时至今日,仍守护在诺恩多恩大神殿中的圣徒,便只有昔日那位沉默寡言的天骑士狄思特了,亦是东大陆神话中一个活着的传奇。
而除圣者庇佑的诺尔多恩圣教诸国以外,亚修拉特地区的其他国家则常年处于战争之中,这种状态甚至一直持续到殖民战争的爆发,仍然没有丝毫转变。诸国一边抵御外敌入侵,一边又各自内斗,最终导致的结果便是一败涂地,短短五年的时间便有超过三十个国家沦陷在殖民者的火枪和炮弹之下,战火甚至一度烧到了诺尔多恩圣教诸国的境内。
作为圣者埋骨之地,更兼灵祈祷会在失去万灵之乡亚尔德斯后唯一的圣所,其威严不容侵犯。于是,在当时的宗座首席“天语者”赫尔默的倡导下,包括诺尔多恩圣教国、雅拉斯联合帝国、北默尔菲斯王国、圣多隆王国等国家与灵祈祷会、灾祸黎明、十三隐士会等势力,在首都圣比恩的大神殿中,召开了一场足以记录于历史年代记中的重大会议,会议中究竟讨论了什么,至今仍是个谜团,但结果已由时间和这场战争共同见证:神圣同盟就此成立,与西陆轴心针锋相对,这就是同盟军与轴心国的来历。
神圣同盟成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说服亚修拉特地区的大部分国家放弃内战,一致对外,并且向这些国家支援了大量的武器、铠甲、炼金道具、魔力素材乃至来自西大陆的魔导武器,据说甚至连真神级别的强者都曾出现在这片战场上,决定了一场战役的胜负。这种不计代价的支援一直持续到了今日,或者换一种说法:战争持续多久,它便会持续多久。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亚修拉特地区的地理位置实在过于重要,在这道防线之后,便是雅拉斯帝国的核心疆域、是宗教圣地诺尔多恩、是巨龙的白金山与巨人的流铁乡,是整个东大陆的腹地。唯有守住这道防线,神圣同盟才拥有与殖民者打长期战争的底气;同样的,也只有攻破这道防线,轴心诸国才能将自己的触手延伸向这片土地真正的精华区域。
对于双方来说,都有不得不在这片地区投入重兵的理由,于是,战争的烈度也一再升级,最后无差别地将所有人都吞噬其中,就像船只被卷入漩涡,身不由己。像安瑟斯地区与灰丘之城苏亚雷,仅仅是作为中部战场上百个后方基地的其中之一,便已上演了如此惨烈的反抗与鏖战,唯有亲身经历者才能一一细数灰烬大地下掩埋的眼泪与血液,而在中部战场,却根本无法数清,因为掩埋它们的已不再是土地,而是武器、旗帜与尸体。
在万米之高的天空,云鲸背上的旅人们亲眼见证了人世间最惨痛、最漫长也最绝望的一场战争。
受焦火洗礼的大地之上,钢铁巨兽喷吐着灰白的蒸汽,沉重的履带碾过,将鲜血与昨日尚存的生命一同卷入下方翻覆的泥土;古老原始的魔法力量呼唤土中的生灵苏醒,被岩石塑造的巨偶向渺小的生灵降下制裁,迈出的步伐轻易便将钢铁巨兽碾为齑粉。然而下一刻,炽白的炼金火焰便从天而降,将钢铁、泥石与其中未及逃出的身影一同化为冲天火柱,灰烬如黑雪般簌簌落下。
被烟霾填充的天空之中,飞空艇咆哮着撞向龙群,构装机兵与狮鹫骑士共舞,旋转着坠向大地。钢铁的喷气装置与生物的羽翼交错掠过,臂刃与长枪碰撞,摩擦出短暂而刺眼的火花,旋即被更密集的魔导射线淹没。不时有狮鹫悲鸣着撕裂长空,连同背上的骑士被炮击熔化为血雾与破片;亦有构装机兵被撕裂装甲,拖着浓烟划出绝望的轨迹,最终在大地上炸裂成四散的废铁,核心魔导炉的最后一次闪耀,短暂地照亮了下方扭曲的残骸。
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痕迹,没有一处的天空不被灰色覆盖,也没有一处的大地不被血红浸染。钢铁燃烧的腥臭、尸体腐烂的酸臭、土壤被蒸发的恶臭、爆炸的尖锐撕裂声、金属扭曲断裂的惨叫声、以及那几乎被忽略却无处不在的悲恸哀鸣声……
在这片被反复犁开、又用血肉与钢铁重新填充的土地上,没有胜利,没有荣耀,只有死亡与消耗。
云鲸寂静漂流,穿过悲伤的云海,旅人用双眼俯瞰脚下尘土,纷纷为眼中所见的一幕幕景象而沉默。从旧世界到新纪元,从毁灭日到创世纪,凡人自诞生以来钻研的最为精深的一项技艺,既不是创造出辉煌的文明,也不是毁灭掉繁荣的生机,而是创造之后再毁灭,孕育之后又杀死,仿佛他们来到这人间的唯一意义,便是争夺、屠戮与自相残杀。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故事,平时一直将杀杀杀挂在嘴边的蕾蒂西亚,目睹此景时不由得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像是做了个噩梦般难以释怀。就连她那位亲身经历过墨托许立国之战的奶奶,都直言自己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场,因为即便是塔古奥荒原上最为野蛮最为暴戾的部族,亦明白杀戮是为了生存或荣耀的道理。
而二者在这片战场上全然不存。
但既然已走入了这个故事,便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在灰丘大地之上的战争只是前兆,未来的道路必将遍布鲜血与荆棘,还有无尽的牺牲。如果不做好觉悟,就无法前进;如果犹豫不决,就难以抵达终点;而如果对所见的一切只有悲伤和怜悯,却不曾反思战争对凡人的真正创伤与随之而生的意义,那无疑也只会让那位少女的牺牲白白浪费。
怀着如此复杂的心情,在漫长而又沉寂的旅程之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雅拉斯联合帝国,南奥尔德昂领境,亚托利加行省。
? ?给点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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